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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月的这个时候,正是麦子播种的时节。
青阳县这一带天气不错,日头很足,河源又好,一年能够种上两季麦子,在附近的几个县里面算是富足的了。青阳县种出来的麦子也与别处不同,约莫是地势高的缘故吧,青阳县的冬天特别冷,夏天又足够热,虽然种出来的麦子看上去只是比别处更高壮些,口感却是大不一样,不说别的,就算只是把面粉和热腾腾的开水这么一冲,闻起来都有一股清新的麦香味,亦或是——阳光的味道,那感觉就好像大夏天里躺在打谷场上困觉,连做梦都是香甜的。
青阳县的一绝——大白馍馍,就是这么来的。麦子磨成粉过后和面蒸出来的馍馍又白又香又筋道,嚼劲儿还特别足,关键是这馍馍还特别厚实,吃起来没有那种轻飘飘的鼓胀感。就算是远行做生意的人都会带上一大口袋的白面馍馍,因为青阳县的白面馍馍紧实又不容易坏,能让人在路上吃个利利落落的饱饭,不像别处的白面馍馍,只是看上去鼓鼓的,手一捏就瘪成了白面饼。
这也是二姐特别关心这一季麦子的原因。如今刚刚分家,田庄也刚落到她手里头,就碰上了麦子播种的时候,真是好巧不巧。这季麦子主要是在“窝冬”,基本上不用太多操心,只是要在点麦种的时候费些心思罢了。
不过……二姐手头上虽有些银钱,可是在此时却没有得力的人手。何金娘还可以依靠娘家,她娘家有田有地有兄弟有劳力,二姐的娘家却是开杂货铺的,和田庄土地一事毫不相干,几乎没有任何经验,她娘家里又多是姊妹,好不容易有个兄弟偏偏又是一团孩气,所以二姐算得上是在孤军奋战了……
不过,就算是孤军奋战,她也要战!
于是二姐这日到车市雇了一辆牛车,打算先顺路去那两亩地的小田庄。
芳姐儿说过,那小田庄虽然有好几个何金娘熟识的雇农,可是老管家还在,那就意味着主心骨没变。
可是二姐没想到就算是有老一辈的人坐镇,才发现这小田庄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。
二姐坐在牛车上被慢悠悠地晃着,看着一大片惨白的土地里稀稀拉拉地插着几棵秧苗,有一小块儿还好些,虽然稀拉却也整齐,可是余下的地里就算插了秧苗也是稀里糊涂地倒插着,真是太过分了!
二姐的指甲深深陷在掌心,气焰如此之大,这是要给她这新东家一个下马威呀!只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何金娘的推波助澜……
“于娘子……这……这是你们家的地吧?”车夫是个憨厚健壮的黑脸大汉,他忍不住回过头来问道。
二姐的眼睛只盯着地里的庄稼,并未回答他,只是沉着一口气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唉……这地怎么不好好儿收拾呢?!虽然这地太瘦了不适合种粮食,可拾到拾到也能种出一片好庄稼来……”大汉摇头叹息道,脸上全是遗憾,看得出,他对土地和庄稼的感情很深。
“你说什么?!”二姐突然反应过来,她连忙问道,“你有法子是吗?!”眼里全是期待。
“我……我们家以前的地也是这样的,我爷爷收拾了半年多才弄好,我跟着看也学了些,就算弄肥了,这地种的也不是粮食,而是落花生和脆枣儿。我爷爷说,这种地,就适合种这些东西……我也不大清楚。”大汉的一张黑脸竟被二姐看得有些发红了,嘴里也结结巴巴地说着。
“真的吗?”二姐没发觉大汉的不自在,直把全副心思都用到了庄稼上面。
“嗯……”大汉貌似心不在焉地擦着脸上的汗,“后来爷爷生了病,没法子,家里的地也被卖了……”
二姐只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田园丰收麦翻金浪的场景,她诚恳地说道:“还不知道师傅叫什么?”
“窦三墩……”大汉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了,露出洁白的牙齿——和他那张黢黑的脸对比起来倒是颇为滑稽。
窦三墩……二姐心中思量着,和何金娘比起来,她的身边,的确差一些可用的人,于是她把主意打到这窦三墩的身上了。窦三墩是车马行的老人了,爹以前为杂货铺到处拉生意的时候,就经常雇他的牛车拉货,这几年铺子生意稳定了,虽然是用不上他的牛车了,不过于家和他也算是是熟识,外出什么的也爱照顾他的生意,只是二姐一直都叫他“师傅”,并不知道他真实的名姓。
“窦师傅,我这人也不喜欢绕来绕去地说话,师傅是直爽人,我就直说了。窦师傅也瞧见了,我这田庄差人,我又是个新来的主人,一没有根基二没有伙计,做起事来难免遭人欺瞒,指不定哪天就被有心人坏了事。我只问你一句——你可愿意跟着我干?”二姐明亮的眼睛里熠熠生辉。
“我……”二姐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窦三墩给愣住了,其实他心里也没有成算,毕竟他都赶了那么多年的牛车了,突然来个人叫他改行再捡起以前的行当,这叫人怎么能接受。
“窦师傅也不用立刻给我答复,”二姐见窦三墩结结巴巴地,似有婉拒之意,可她实在是找不出人手了,也只得耐着性子露出一副温柔和煦的笑容,“缓几天再告诉我也一样,不过现在可要劳烦师傅陪我一起进田庄瞧瞧。”
窦三墩闻言重重地点点头,然后把牛车赶到一边拴好。
天气阴沉沉的,灰色的云紧紧地挤在一起结成了一大片,霸占了二姐眼眶里的整个天空,浓得好像用锥子戳也戳不穿,就算是当被子盖在脑袋上,也会沉重得令人透不过起来。
不过好在风大,能让人在这沉闷的天气里喘口气来。
二姐的头发也被这大风吹得随风飘摆,远远看上去,竟像是一面凌乱的旗。
二姐刚进田庄,就看见在田间有一个矮矮的影子,二姐忙大声喝道:“是谁?!”
那人的身影一顿,然后渐渐高大起来。二姐这才发现,其实这人并不矮,只是因为他刚刚蹲着的缘故,不过此时看上去也不是特别的高大,反而让人觉得有些佝偻。
这人慢慢地转过身来,朝二姐的方向吼了一句:“哪里来的小兔崽子?!”声音听上去有些发颤,就像是上了年头的胡琴,沙沙哑哑的,调儿也怪怪的。
二姐凝神一看,竟是一个老头儿!
二姐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,然后眯上眼睛细细地打量着,这老头儿穿着一身破旧的夹袄,脏兮兮的袄子上还看得到已经冒出来的发黄的棉絮,手里拿着一把和着泥巴的麦种,他佝偻着背,半灰不白头发胡乱地用布条儿扎着,那双眼睛看上去倒是糊了一层东西似的,当他看你的时候,眼神就好像是个醉醺醺的老酒鬼——其实他也真是个老酒鬼,因为二姐已经瞧见他腰间挂的那三个酒葫芦。
“干啥呢?!干啥呢?!”这老酒鬼的脾气倒不小,摇摇晃晃地朝二姐的方向走过来,嘴里还开着大嗓门儿。
“你……你就是福伯?!”二姐的声音颤抖着,她好像看到天上一道紫色的闪电划过,然后就是一片雷的轰鸣声……
这鬼天气……看来是真的要下雨了。二姐的嘴边浮起一丝苦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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